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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个车夫在另外一张桌上吃东西。他向那个人说:“他们这儿的面包为什么会这样苦巴巴的?”
那车夫是个德国人,没有听见。
他又回到马棚里,立在马的旁边。一个钟头过后,他离开了圣波尔,向丹克进发,丹克离阿拉斯还有五法里。
在那段路上,他做了些什么呢?想了些什么呢,象早晨一样,他望着树木、房屋的草顶、犁好的田一一在他的眼前显现消逝,每转一个弯,原来的景物忽又渺然无踪。那种欣赏有时是能使心神快慰的,也几乎能使人忘怀一切。生平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,他望着万千景色,再没有什么比这更黯然销魂的了!旅行就是随时生又随时死。也许他正处在他精神上最朦胧的状态中,他在拿那些变幻无常的景致来比拟人生。人生的万事万物都在我们眼前随时消失,黑暗光明,交错相替;光辉灿烂之后,忽又天地晦冥;人们望着,忙着,伸出手抓住那些掠过的东西;每件事都是道路的拐角;倏忽之间,人已衰老。我们蓦然觉得一切都黑了,我们看见一扇幽暗的门,当年供我们驰骋的那匹暗色的生命之马已停了下来,我们看见一个面目模糊、素不相识的人在黑暗中卸下了它的辔头。挨近黄昏时,一些放学的孩子望见那位旅人进了丹克。真的,那正是一年中日短夜长的季节。他在丹克没有停留。当他驰出那乡镇,一个在路上铺石子的路工抬起头来说:“这马真够累了。”那可怜的牲口确实也只能慢慢地走了。
“您去阿拉斯吗?”那个路工又说。
“是的。”
“象您这样子走去,恐怕您不会到得太早吧。”他勒住马,问那路工:“从此地到阿拉斯还有多少路?”
“差不多整整还有七法里。”
“哪里的话?邮政手册上只标了五法里又四分之一。”“呀!”那路工接着说,“您不知道我们正在修路吗?您从此地起走一刻钟,就会看见路断了。没有法子再走过去。”“真的吗?”
“您可以向左转,走那条到加兰西去的路,过河,等您到了康白朗,再向右转,便是从圣爱洛山到阿拉斯的那条路。”“可是天快黑了,我会走错路。”
“您不是本地人吗?”
“不是。”
“您又不熟悉,又全是岔路。这样吧,先生,”那路工接着说,“您要我替您出个主意吗?您的马累了,您回到丹克去。那里有家好客栈。在那里过了夜,明天再去阿拉斯。”
“我必须今晚到达阿拉斯。”
“那是另一回事了。那么,您仍到那客栈走一趟,加上一匹边马。马夫还可以引您走小路。”
他接受了那路工的建议,退转回去,半个钟头以后,他再走过那地方,但是加了一匹壮马,快步跑过去了。一个马夫坐在车辕上领路。
可是他觉得时间已经耽误了。天已黑荆
他们走进岔路。路坏极了。车子从这条辙里落到那条辙里。他向那向导说:“再照先头那样快步跑,酒资加倍。”车子落在一个坑里,把车前拴挽带的那条横木震断了。“先生,”那向导说,“横木断了。我不知怎样套我的马,这条路在晚上太难走了,假使您愿回到丹克去睡,明天清早我们可以到阿拉斯。”他回答说:“你有根绳子和一把刀吗?”
“有,先生。”他砍了一根树枝,做了一根拴挽带的横杆。那样又耽误了二十分钟,但是他们跑着出发了。
平原是惨暗的。低垂的浓雾,象烟一样在山岗上交绕匍匐。浮云中映出微白的余辉。阵阵狂风从海上吹来,在地平线的每个角落发出了一 片仿佛有人在拖动家具的声音。凡是隐隐可见的一切都露出恐怖的景象。多少东西在那遍布的夜气中惶惶战栗!他受到了寒气的侵袭。从昨夜起,他一直都没吃东西。他隐约回忆起从前在迪涅城外旷野上夜行的情景。那已是八年前的事了,想来却仿佛是在昨天。
他听到远处的钟声,问那年轻人说:
“什么时候了?”
“七点了,先生,八点钟我们可以到达阿拉斯。我们只有三法里了。”这时,他才第一次这样想,他觉得很奇怪,自己以前为什么不曾这样想:他费了这么大的劲,也许只是徒劳往返,他连开庭的时间都还不知道;至少他应该先打听一下,只这样往前走而不知道究竟有无益处,确实有些孟浪。随后他心里又这样计算:平时法庭开审,常在早晨九点;这件案子不会需要多长时间的;偷苹果的事,很快就可以结束的;余下的只是怎样证明他是谁的问题了;陈述过四五件证据后,律师们也就没有多少话可说;等到他到场,已经全部结案了。
那向导鞭着马。他们过了河,圣爱洛山落在了他们后面。夜色越来越深了。
六 被考验着的散普丽斯姆姆
而这时,芳汀却正处在欢乐中。她那夜本来过得很不舒服。剧烈地咳嗽,体温更高,她做了一夜的梦。早晨医生来检查时,她还正说着胡话。医生的脸色有些紧张,吩咐大家说,等到马德兰先生回来了,便立刻去通知他。整个早晨,她精神委靡,不多说话,两手只把那被单捏出一条条小褶纹,嘴里低声念着一 些数字,仿佛是在计算里程,她的眼睛已经深陷而且不能转动了,眼神也几乎没有了。但有时又忽然充满光彩,明亮如星。就象在某种惨痛的时刻临近时,上天的光特来照耀那些被尘世的光所遗弃了的人们一样。每当散普丽斯姆姆问她觉得怎样时,她总一样回答:“还好。我想看看马德兰先生。”
几个月前,在芳汀刚刚失去她最后的贞操、最后的羞耻、最后的欢乐时,她还算得上是自己的影子,现在她却只能算是自己的幽灵了。生理上的疾病又加深了精神上的创伤。这个二十五岁的人儿已是满额皱纹,两颊浮肿,鼻孔萎削,牙齿松弛,面色铁青,颈骨毕露,肩胛高耸,四肢枯槁,肤色灰白,新生的金发丝也杂有白毛了。可怜!病苦催人老!中午,医生又来了,他开了药方,问马德兰先生来过疗养室没有,并连连摇头。
马德兰先生一般总在三点钟来看望这位病人的。因为守时是一种仁爱,而他总是守时的。
将近两点半钟,芳汀着起急来了。二十分钟之内,她向那信女连问了十次:“我的姆姆,什么时候了?”三点钟敲了。敲到第三下,平时几乎不能在床上转动的芳汀竟坐了起来。她焦灼万分,紧紧捏着自己那双又瘦又黄的手。信女还听见她发了一声长叹,好象吐出了满腔积郁。芳汀转过头去,望着门。没人进来,门外毫无动静。她这样待了一刻钟,眼睛盯在门上,不动,好象也没有呼吸。那姆姆不敢和她说话。礼拜堂报着三点一刻。芳汀又倒在枕头上了。
她没说一句话,仍旧用手折着她的被单。半个钟头过去了,接着一个钟头又过去了。没有人来。每次钟响,芳汀便坐起来,望着门,随后又倒下去。我们明白她的心情,但是她绝不曾提起任何一个人的名字,不怨天,也不尤人。不过她咳得惨不忍闻。我们可以说已有一种阴气在向她进逼。她面色灰黑,嘴唇发青。但她还在不时微笑。五点敲过了,那姆姆听见她低声慢气地说道:“既然明天我要走了,他今天便不该不来呵!”连散普丽斯姆姆也因马德兰先生的没来而感到惊奇。这时,芳汀望着她的帐顶,她的神气象是在追忆一件往事。忽然,她唱了起来,歌声微弱,就象嘘气一样。信女在一旁静听。下面便是芳汀唱的歌:我们顺着城郊去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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